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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Chapter 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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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遇生出現在這裏,太意外。

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?和董潞潞認識?

一定要說有什麽時刻我慶幸自己有著董潞潞的外表,就是現在。我有了點安全感。不再是吳思春,更不是曾經的吳思春,我這23歲的身體裏駐紮著29歲的靈魂,生死都經歷了,還需要怕什麽?

這樣想著,手足無措感輕了一點,盡管在他面前,我依舊倍覺不自在。

和他單獨呆在一個空間裏,會緊張,覺得無話可說,每個細胞都處在警覺性極高的欲逃離狀態。以前就是這樣,現在居然沒改善多少。

他跟我說了什麽?哦,董小姐的愛好是?

是在問我愛好。

他為什麽開口就問我愛好,而不是先問候一個病號。這不符合他的作風。

神經被無限拉長後,恢覆常態。我找回聲音,聽著還行,挺平靜。

“做飯算不算?”

董潞潞話多,以“我”開頭的句子多,現在倒要謝謝她。

“算。特長是?”

我低頭瞅了瞅肥大的病號服:“我覺得我腿特長。”

他走到床頭,拿起削得尖尖的鉛筆,捏在手裏轉,沒什麽聲響。

我有種不好的預感——周遇生是認真問的,也希望我認真回答,我的俏皮話讓他不高興了。

我得說點什麽緩和下氣氛,床褥被單墻壁都是白的,白熾燈又照得他的臉挺白,我倆都不說話,弄得病房陰慘慘的,沒點活氣。我想不起來要說什麽,一句句腹稿都被擬好,又很快遭到淘汰。

筆桿在他指間轉得飛快,他時不時擡頭刮我一眼,那架勢怎麽看怎麽像要給我一下子。

是出於避害本能吧,我記起了自己是個腦袋磕碰到的病人,有裝瘋賣傻的資格。

“請問……先生您是?”

被他一寸一寸打量得發毛,這焦灼讓我難受得厲害,腦袋裏卻在天馬行空。

雜志撰稿人從周遇生的舉止誇到周遇生的搭配,細到嘴角的紋路、袖扣的選擇,只為證明周遇生有品味有內涵。這撰稿人不是邏輯沒學好就是邏輯學得太好,周遇生此刻的舉止就不妥當。衣服我認得,他穿它出席過葬禮。

周遇生盯吳思春的方式有很多種,卻沒哪一種讓吳思春感覺輕松的。這可以解釋說吳思春不招他喜歡;罩上了董潞潞的殼子再被他打量,我仍覺別扭,董潞潞也礙著他的眼了?

是我過度敏感了麽?

“周遇生”

我聽到的不是萬利集團的周遇生,沒有任何前綴。

不管他怎麽想,我有光明正大的理由選擇不認識他。

“吳思春是我妹妹,周家領養的。”他補充。

我頓悟,這是來上演親情戲的。吳思春生前頗受周老爺子的喜愛,在萬利集團占了5%的股份,5%對於周遇生鞏固自己在董事局的地位還是有一定作用的。

吳思春終其一生都沒能聽到周遇生叫她一聲妹妹。她“死”了,周遇生反倒認她了。

意料之外,情理之中。親耳聽到後,絲毫沒有想象中心潮起波瀾的感覺。

吳思春想和周遇生拉近距離,這是她不自覺的行為,是戒不掉的癮。人都沒了,吳思春也該從堅守了一輩子的執念中解脫出來了,包括那種直到死,都覺得周遇生是世界上最帥男人的執念。

這執念挺好笑的。

死了未必是壞事,活著,她一輩子難說跨過周遇生這個坎。

二十郎當歲的時候吳思春看上了一個在建築工地做事的小夥子,魔障了一般墜入愛河不能自拔,一向愛睡懶覺的她每天早晨五點多鐘起床,坐一個多小時的車去給那小夥子做早點,下雨怕淋著,下雪怕凍著,有關他的一切都擱在心尖上供著,連著那小夥子的幾個哥們都給照顧得妥妥帖帖,覺著生活幸福美滿不能更好了。

小夥子被評為優秀員工那天,興致高昂的他們鬧得晚了,吳思春就稀裏糊塗跟他睡了一覺。醒了倆人大眼瞪小眼,商量著領證生娃。

吳思春的幾個女性朋友,頗有點羅曼蒂克的思維,追求理想化的人和事。吳思春怕朋友們不樂意她跟那小夥子談戀愛,要領證了才提這事,朋友一聽倆人都到談婚論嫁的份上了,不好再說什麽,吳思春這才拿出她跟那小夥子的合影來。朋友一瞧直嚷嚷看著眼熟,飯前喊那小夥子“最帥建築工”,飯後指著電視說,這人長得像萬利集團的周遇生。

吳思春連問了好幾遍像誰,跟抽了線的木偶似的,當即就蔫了,夜裏病得提不起精神來,發高燒出冷汗,囈語了一通陪護的朋友聽不懂的話。

證到底是沒領成。

一大娘帶著小夥子的前女友找上了門,見了吳思春就罵狐貍精。吳思春找帥小夥互訴衷腸,才知道他們沒發生過關系。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事,把兩人越推越遠,再沒了來往。

吳思春推測自己不會是喜歡周遇生吧。

這假設太大膽了。

但這想法畢竟出現在她腦海裏了。

面對他,她不自在得想逃,兩個人都不能好好相處,沒法做出更多假設。

她對他,應該是沒有那種想法的。

吳思春沒琢磨透的往事,我也就那麽一回想,不會花心思琢磨些愛不愛的。陳芝麻爛谷子,誰愛嚼嚼去,跟我沒關系。

心境變了,立場變了。不在意了。

“你剛剛說,吳思春是你什麽人?”我又問了一次。

“妹妹”

我嗯了聲,第二次聽到了,第二次回味周遇生口中的這兩個字,依然沒有圓滿的感覺。莫名松了口氣,這麽嗯一聲,前塵往事都跟著塵埃落定了似的。

“董小姐可要改改愛好發展發展特長了。我問董小姐的愛好特長,主要是想讓董小姐知道我現在的愛好和特長。”

他靜默了一會兒,我也呆了一呆。

周遇生說的話出乎我的意料,我妄圖從他的表情上讀出開玩笑的意思,沒能夠。

抑制不住的怪異感。

這還是我認識的周遇生麽?

怎麽這麽,這麽……幼稚……

我不想把這兩個字用在他身上,架不住我就有這樣的感覺。

“周先生的愛好和特長是?”我順著他的話問了句。

這問題是吳思春從未問出口的。她好奇過、琢磨過、從其他人口中旁敲側擊過,卻沒面對面問過。在她的意識裏,一問就“越界”了,“造次”了。

“愛好和特長都是折騰董小姐你。我今天來跟董小姐講這番話,想請董小姐做好心理準備,別自認晦氣,不是偶然事件,我就是沖著董小姐去的,別到時候罵街找不對門,多積攢點力氣。保護好嗓子,說話謹慎點,你和你的律師都是。我等著。”

周遇生將一個檔案袋拍到桌上,拍得並不重,是手臂自由下垂至桌面上的拍。

吳思春見了定要嚇得心肝顫三顫。至於我,如今心肝顫是顫了,不是因為驚嚇,是因為上湧的違和感。

我不敢相信這番賭氣又幼稚的話是從周遇生嘴巴裏說出來的。

我認識的周遇生,無論對誰,做事有不留情面的時候,但言辭上不會說得太直白。

這是他那個圈子裏的特質,或是通病。他要整誰,嘴上沈默,該怎麽做怎麽做,幹脆利落。一般能讓他提前打預防針的,都有其深一層的考量,不管是什麽,暫時都不會動這個人。

客觀點說,周遇生在外面的風評不錯,人稱周生,在圈中同輩裏有著絕對的威望。他說話做事透著成熟,感情上的事做得相當隱秘低調,年輕人偶爾會做的混賬事似乎他都繞開了,在業內前輩那裏很是討喜。

折騰董潞潞又算個什麽事兒?話說得這麽白,挺掉面子的。

周遇生不該犯這樣的低級錯誤。

作秀麽?

為了…股份?

他亟需吳思春那5%的股份?

我為周遇生感到惋惜。時間必將證明那點股份對他意義不大,沒必要浪費時間精力在上面。沒那些份額,他也得償所願了,不必秀給外人看他有多在乎吳思春這個領養的妹妹。

我是過來人。

他不懂。

他走彎路,不是我想看到的。我有話不能說,說了他未必會信。

一旦融入生活,我就會被生活中的種種所吸附纏繞,做不到置身物外、無欲無求、淡看一切,即便歷經生死大劫。過來人的好處之一就是在知道結果的前提下審視過程,知道什麽有必要,什麽沒必要。

周遇生的認真在我眼裏就是沒必要的、可笑的。這讓我生出了任他折騰,甚至配合他折騰的怪異想法。

想瞧瞧如今的他能折騰到哪種地步,比從前長進了多少?

周遇生折騰人的功夫,早已領教。

那時候吳思春從山裏來到周家不久,看見年齡差不多的孩子,一門心思想著親近,周遇生偏又是個愛搭不理的性子,吳思春就變著戲法兒討好周遇生。

一個千方百計想著討好,另一個順水推舟想著捉弄,出再多事都順理成章。

周遇生剛學素描那會兒總找不到感覺,吳思春喜滋滋貢獻出自己的臉,供周遇生把紙貼在她臉上畫畫找感覺,並為自己能有點用處而竊喜著。

小時候的周遇生耐性並不好,畫急了就會用力來幾下子洩憤,吳思春頂著張血道子交錯的花臉傻笑,用手背擦著血,咧著嘴嘶嘶喘氣說不疼,前幾日吳思春磕掉了一點門牙,一張嘴很有當諧星的潛質。畫面挺喜感,周遇生笑了,閃眼睛的那種笑,那個笑吳思春好多年都沒能忘掉。

冬天,湖面上結了層冰,周遇生讓吳思春踩上去,繞一圈,體會如履薄冰的意境,回頭把感受告訴他。等吳思春走上湖面了,周遇生一跺腳,那冰面嘩啦啦就裂開了,那時的吳思春不懂什麽壓力壓強的,撒丫子就跑,一跑就落了水。

等掙紮著游上來,人哆嗦得跟小雞仔似的,周遇生就跟她講,他跺腳是因為他突然換了主意,又想知道如墜冰窟的感覺了,一舉兩得。

周遇生的皮膚泛著光,光點盡是帶著刺的鮮嫩的驕傲。他的話透著對文化知識的渴求,說得也漂亮,一次就讓吳思春既體會到了如履薄冰的感覺,又嘗到了如墜冰窟的滋味。做法是高效的、可取的、損失最小化了的,規避了吳思春受兩次罪的風險。

他知道她不會拒絕。他站在她的立場上說“我是在為你著想”。

缺什麽便敬畏什麽,吳思春對於文化知識是敬畏的,對於周遇生的要求更是如奉聖旨。

冰得渾身刺痛,想哭又不敢哭,不能把難受說出口。

就是這樣獻祭般想得到肯定的心情。

身份、起點和高度都不同的兩個人,一個日益討人喜歡,另一個卻越來越惹人厭。誰會喜歡一個領養的、病怏怏的、特別會惹亂子的山裏來的野孩子呢?

哪怕她的出發點是好的。

改變不了麻煩制造機的事實。每做一件事就能給身邊的人帶來困擾,又極度渴望下一件事是自我證明的機會。每一次努力,換來的無一例外是搞砸的結局。無論怎麽努力,都扭轉不了別人對她的嫌惡。

她身邊只有周遇生一個年齡相仿的人。

她可以攀附的,只有他了。

吳思春渾身濕透的模樣換來了周遇生的一點笑意。他邀請她中午一起喝鮮魚湯,前提是努力抓到魚。

這邀請太具誘惑力,足以壓制住她對湖水怯意,抓不抓得到,她都要試試。

有誘惑力的,不止是邀請,可能,這是個機會,讓周遇生接受她,改變對她的看法。

這機會,她終究沒能抓住,她又搞砸了事情。

吳思春是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的,中間發生了什麽她並不清楚。

她很難過。

閆媽說再惹亂子就將她送出周宅,連累周圍的人是小事,連累了生生是大事。生生的鞋子褲管都濕了,以後要落下什麽病根,她伺候一輩子也賠不起。多虧生生叫了人,救了她一命。

閆媽口中的生生是周遇生,周宅上下的人都這麽叫。

周老爺子是被周少這一稱呼叫大的,不過年紀大了,叫他周先生的人更多一些。他默許了底下的人稱呼周家小輩們少爺、小姐。唯獨聽不了他們給周遇生加上少爺的後綴。周宅上下就隨著周老爺子叫生生。

嘴快的閆媽跟吳思春嘮叨過緣由:周遇生是周老爺子心尖尖上的寶貝,不光如此,周遇生還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的孫子,過繼的,那位大人物很是了不得,就是命裏沒孩子。礙於那位大人物的特殊身份,周老爺子不準在生生的稱呼上搞特殊化。

周宅上上下下多少人都可以喊生生,她叫不得。她開口叫生生哥,周遇生給到的最多的反應是拉拉唇角不應聲。饒是吳思春再遲鈍,也能從那個拉唇角的動作裏瞧出些不對味。

周遇生是周家的寶。在周宅呆得愈久,吳思春的認知就愈深刻:傷了誰也不能傷了周遇生。

經閆媽那麽一說,吳思春嚇得不輕。

不是不懂伺候與陪伴的區別,當時的她是真甘願伺候周遇生一輩子,她心裏清楚,縱是伺候也輪不到她。

吳思春掀開被子撒腿就往周遇生房間跑,不管閆媽近乎祈求的喊停聲。

她知道哪間是周遇生的臥室,卻一次沒進去過,閆媽及周家的其他人都告誡過她:萬萬不能隨便進生生房間。

吳思春先是被周遇生房門邊充氣的“武器”給彈了一記,又被大型犬沖上去卡了下腳踝,留下了兩排牙印,疼是疼,沒滲血。

周遇生見是她,冷冷刮了她一眼。

這一眼讓吳思春楞在原地,動不了,說不出話。

周遇生沒問她誰準她進來的,沒問閆媽到底有沒有教會她進門前先敲門的禮儀,周遇生什麽都沒講,她知道周遇生生氣了。

周遇生生氣的時候不愛說話。

她也理解了為什麽閆媽會那樣驚慌,會用祈求的語氣讓她不要亂來,為什麽喊艾瑞克在裏面,會咬她的。

因為周遇生會生氣,因為她會被艾瑞克咬。

吳思春羨慕艾瑞克,想做一條狗,閆媽點著她的鼻尖說小小年紀不想好,長大了難說有什麽出息。可艾瑞克多好啊,大家都誇艾瑞克聰明,周遇生摸它的腦袋,允許它進自己房間,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對艾瑞克的喜歡。

這些待遇,是她極度渴望卻享受不到的。

周遇生沒讓她出去,吳思春大著膽子在他的註視裏一步步靠近他。

站在周遇生的房間裏,原來是這樣的感受。

忤逆周遇生的快感直往上竄,參雜著密織的恐懼。

不阻攔就是默許。吳思春因周遇生的沈默興奮得心花怒放,整個人細細顫抖著,就跟這是多麽大的恩賜似的。

她看見周遇生腳底下墊著暖水袋,直接抽掉暖水袋,解開衣服,將周遇生的腳挪到懷裏,她腳冷時她娘就是這麽做的,吳思春深知貼著暖水袋不如貼著肌膚舒服。

周遇生起初不願意,在她肚皮上蹬了幾腳,問她是否洗過澡。吳思春忙點頭,到底洗沒洗,她並不清楚。

周遇生大概聽到了想聽的答案,滿意了舒服了,將另一只腳也伸進她懷裏讓她捂著。

他沒落下什麽病根,吳思春卻有了畏寒的毛病,天一冷,手腳冰涼骨頭痛,還會做噩夢。夢到有人訓斥她、栽贓她,夢到很多人瞧不起她。

她心裏明白自己不是真的骨頭痛,她的身體不算壞,是心理作用。

她清楚瞧不起她的人都認為她傻,不願跟她多講話。

她曉得最瞧不起她的人,是周遇生。

她那個時候,只是……只是太想跟周遇生在一起了,能一起,對吳思春來說,是最值得高興的事。

太多因由交織出超乎邏輯的產物。吳思春長大後,執著於和過去的自己一刀兩斷,躲周家的人,拒絕回憶童年往事,但她從不想躲周遇生,甚至期待著與他見面,盡管她見了他會不自在,會有逃開的欲望。

她渴望向周遇生展現與以往不同的她,她變得很好了,不再是過去那個遭人嫌惡的吳思春。可她每次的做法都顯得既傻又刻意,以失敗草草收場。

如今,不用去做什麽努力了。我跟吳思春是兩個人,至少外人看來是這樣的。

不僅不再是吳思春,而且不能是。

人的記憶奧秘值得探索。

我很訝異,有一些人和事,就算剛剛發生,或者對她產生了不小的沖擊,她扭頭就能忘記。還有一些人和事,她記得細致且清楚,到令人驚嘆的地步,即便已過了那麽多年。重點是,記什麽不記什麽,在非刻意狀態下,不由她選擇。

我現在就可以清晰地記起,吳思春第一次闖進周遇生房間的心情起伏,心仍會跟著加速跳動。那時的感觸太受時光眷顧了吧。

極度開心、極度恐懼與極度期待混在一起的感覺。

人飄忽不已,大腦停止運作,做夢似的,每邁出一步,都不確定下一步會不會虛脫。

我記得吳思春每走一步的心情,以及心情的微妙變化,多種情緒此消彼長,攀上跌下,像是不安的音量條。

最拔尖的情緒是恐懼吧,忤逆周遇生是要不得的,而她那時正在忤逆。吳思春一邊故作無所謂,眼神再游移也總有幾絲始終集中在周遇生手中的飛鏢上——他半躺在床上,食指和中指夾著飛鏢在床櫃上來回搖擺磕碰,飛鏢盤就掛在她身後的門上。

這讓走著的每一步都充滿了刺激感,飛鏢尖閃著銀光,在她身上流竄的細小電流仿佛也帶著銀光。

卟——

在周遇生指尖轉著的鉛筆插在了我用過的紙杯裏。

咚!心臟重重一跳,拿不準是身體哪個部位傳來了刺痛感。我回了神。

哦,我在醫院。

都過去了。

只是一支鉛筆而已。

紙杯承重不好,連帶著鉛筆滾下桌,落在白瓷地板上。

斷掉的鉛芯是極尖的錐形,泛著銀灰色的光亮。我的無名指無意識彈跳了一下。

我怕是對針狀物過度敏感了。

撿起鉛筆擱在手心,我說:“這支鉛筆算是廢掉了,對吧周先生?”。

肉眼可見,斷了筆尖,裏面看不見的筆芯不曉得斷成了幾截,削出一點斷一點,基本沒法再用了。看起來堅硬的東西,其實脆弱得很;看起來受到了很好的保護,其實並沒有;看起來幾乎完好,內裏可能已經寸斷。

壽命剛開始,就要結束了。

挺可惜的。

“看不出董小姐還是性情中人,表情有趣,說話也很有趣。”

“周先生謬讚。”

“謬讚?董小姐對我的看法更有趣。董小姐還會用‘謬讚’,開眼了。”

周遇生的嘴唇拉成一條線,說笑不笑,眼神溫和,忽略掉他夾槍帶棒的語句,他的表情和說話的口氣配合得剛剛好,既顯真摯又有那麽點怪異。誘著人,安撫著人,不動聲色地威懾著人。

“性情中人比我們這些普通人更敏感。思傷脾,憂傷肺,恐傷腎,董小姐以後要多註意保重身體,最好別出什麽意外。現在啊,什麽都沒個定數,年少的難說比年長的活得久,不羈的人也可能被拴在一處,一輩子。”他垂下眼,慢慢掀起眼簾,眸閃精光,嘴唇也隨著瞳仁光亮愈盛而翹起,“像董小姐這麽有意思的人,長久呆在一個地方,一定不覺膩味,惠及周邊,其他人想必也不會膩味”。

我心下一跳。

他提醒我了,我忘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,董潞潞和吳思春的地鐵事件。我記不清上一次這事是如何收尾的,警察找我做過幾次筆錄就沒再找過我,我無暇顧及

她們之間有矛盾,卻未激化至不共戴天的程度,我主觀相信不是謀殺。我不是真的董潞潞,不清楚她在想些什麽,不知道外面的人查到了什麽,更不知道接下來等著我的是什麽。

我無從知曉。原本該在我這裏的真相,自作主張缺了席。

“哈哈,周先生高估我了”我曲解他的意思緩解這份壓迫,“住院住久了的確膩味,周圍的護士想必早已膩味,巴不得我早點出院,這輩子都不要在醫院見到我。”

周遇生將一只手抄進褲兜,換了個比先前更為放松的姿勢。他沒將目光投在我身上,但我卻感受到了他目光的觸角,黏著繞著,已經撕開我的皮肉,試圖窺探我的內裏。

他轉身,在病房裏的飲水機前接了兩杯開水,將其中一杯遞給我。

“謝謝!我不渴。”一般這種情況我都下意識接受,這次卻下意識拒絕了。自我保護意識開啟?

周遇生又向前遞了下,他身上並沒有香水味、煙草味、薄荷味等可以用嗅覺分辨的味道,隨著他遞出的動作,我卻覺得有什麽令人倍感壓抑的氣息撲過來。

我頗為不安。

出於禮節,我伸手,他掀動眼簾,將另一杯開水傾在我手上。

痛,沒到尖叫的地步;紅,沒到起泡的地步。

也許潛意識預料到了這種結果,也許是其他什麽原因,我的反應非常平靜。心湖漣漪微蕩,卻泛不起什麽波瀾。

我有些困惑,但我知道他會給我答案。

周遇生將剩下的一杯水倒在自己手上:“願你、和我,都有一雙幹凈的手。”

他向我舉杯示意:“以及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未來。”

“周先生和吳小姐的兄妹情真令人羨慕。我為吳小姐的亡故感到悲哀,不管怎樣,我很抱歉,不過我相信真相會給我們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覆,我們都等一等、緩一緩,多點理智,少點猜忌。我不是太能理解周先生想要表達的意思,我的未來,自然會到來,我很好奇,能有什麽未來永遠不會到來?”

“董小姐的說辭說辭好感人。”

從周遇生口中叫出的董小姐三個字,既輕飄飄地上浮著,又好似是經受了咀嚼、研磨、過濾,具象化了的,聽在耳朵裏,有點像磨砂搓在皮膚上的硌痛,別扭。

他說話的調調就讓我覺得別扭。

怎麽聽怎麽不理智,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勁。

還是不是周遇生了?

“我也好羨慕董小姐的天真。這麽天真,居然能活二十多年,能天真二十多年,還能活得這麽好。”

他環視病房,又將目光隨意扔在鉛筆上,不再說什麽。

我居然感受到了他的落寞。

“周先生的未來和吳小姐有關?”

他將捏扁的紙杯再次折疊,露出一點輕蔑的表情來:“這和董小姐有關系?”

“是我多嘴了,抱歉戳到了周先生的痛處。我只是好奇,憑借周先生的本事,想要什麽樣的未來達不到?周先生還這麽年輕。”

“誰告訴你戳到我痛處的?是不是和吳思春有關系,都和董小姐沒關系。”周遇生把紙杯丟入紙簍,湊近了用氣息說話,一字一句,又慢又清晰:“且不論是否戳到了我的痛處,這事一句抱歉就了結了?咱們回見。”

我打開門,站在門旁。

我需要透氣。

如果人人都有那麽一個爆發的敏感點,我的敏感點是隱藏的比較深的那種,周遇生就是有本事輕而易舉戳到那個點,一而再、再而三,讓我的心緒跌宕起伏、不能安寧。吳思春活著時沒能躲掉,我也躲不掉。

我對周遇生過敏。

“哦,董小姐本人,跟我想象中的有些出入,果然是面對面交流得到的信息比較真實。我已經開始期待與董小姐的下次見面了,比起其他途徑,我更願意從董小姐口中聽到真相。”

周遇生的此番話讓我並不感到意外,周遇生手頭不缺來源可靠的資料,想必他探聽到的消息不能令他信服。

這才像我認識的周遇生。對某些事情有著靈敏的嗅覺和判斷力。

我沒有對他心存期望或者失望。只是覺得,他就應該是那個樣子的,他一貫的樣子。

不過,我給不了他想要的真相。

“考慮到董小姐可能比較忙,這樣,下周三之前,董小姐可以在任何時段找我,我隨時恭候。有些話,挑明了說不太好聽,不過我還是想提醒董小姐一下,我找董小姐與董小姐找我看似不差多少,等我去找董小姐的時候,可能雙方都不會太愉快。”

“這支摔斷了的鉛筆我帶走了,收藏用。董小姐說的不錯,它可能無法履行其原本的價值了。卻可以被重新賦予價值。”鉛筆在他指尖輕巧轉了個圈,“我給它,它就有。”

地板的水漬上是周遇生的一角鞋印。

43碼的鞋,讀取腦海中的記憶幾乎毫不費力。

我拽了拖把,將地上的水漬汙漬擦幹凈,回到洗手間,洗凈雙手。

這是一雙陌生的手,細長白嫩,膚質細膩,塗了車厘子紅甲油。

周遇生來,潑下過灼痛。

周遇生走,留下過臟汙。

澆疼的是董潞潞的手,踩臟的是董潞潞的病房。跟吳思春沒關系。

我按住心臟,胸腔裏跳動的,合該是董潞潞的心。

和吳思春不同,董潞潞是不需要周遇生首肯的。

董潞潞在意的,永遠是另外一個人。

我在意的,也該是那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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